撰文 / 朱珮儀
當車子順著瑞金公路離開人潮最是洶湧的九份老街,緩緩駛向山腳海濱,滑過一個彎道,大海迎面而來,瞬時間以為自己滑回了1970至1980年代之交,正偕畫家席德進在九份半山腰的路途中,俯視著這片黑岩入海的東北角海岸風光。《海山相照》是他於此捕捉的永恆一景,在這幅以宣紙作畫的水墨上他題記「遊九份得此景始知台灣山水不能以傳統皴法寫之」。創作此畫的當年(1979),他的水彩畫藝已臻成熟,從寫生而造境自成一家之言,水墨媒材的試探也在進行中,在台灣的三十二年,他已跫步各角落鄉野,人生與藝事深深根扎入這片土地;而前述題記所提及的對於藝術表現形式與再現手法是否能反映/捕捉對象的辯證,從踏上熱帶寶島的那一刻至放下畫筆告別為止,始終縈繞其繪途。《海山相照》這幅畫是他藝事的凝縮,也醞釀著啟新的意念。從這件作品,我們可追溯影響席德進(1923-1981)創作世界的根源、繪畫理念與表現的變和不變,以及美學意識的啟蒙和觀照。
1. 我愛生活遠勝過藝術。我崇拜自然
《海山相照》看似抽象的大塊墨色成面,羅列在空白紙面上,熟悉中國繪畫的人們了解,他在表現大自然的山水,而題記提示了主題來源的地理區域,台灣九份海濱。這是一幅畫家長期觀察台灣風土特質,提煉自生活行旅的結晶。
1967年,壯年席德進在〈金山作畫記〉一文中,吐露形塑他個人生命基調的根源:「我愛生活遠勝過藝術。我崇拜自然(包括人為的自然——船、屋)。我渴慕鄉土的氣息。我生長在農家,我永遠屬于她。」
四川省中部的南部縣城外鄉村是席氏生命的原鄉,童年記憶中的大瓦房合院、雜樹漫山的丘陵、蜿蜒丘陵間的山路、水田裡的金色稻穀、雪白鹽花、鄉人的辛勤勞動、畜養的家禽家畜、母姊手中繽紛的刺繡活、花色極美的綢綾錦緞、年節搬演的皮影戲、作工精緻的木家具、外婆家宅邸的氣派肅穆和瀰漫庭院的花卉香氣等等,這些土地的印象,生活的情景,民間藝術的精彩,那影像、色彩、氣味、觸感,時時在席氏夢中翻騰,在生命末期的病榻上細數。這些是他藝術世界的根源,一個在大自然中質樸孕生綿延的民間生活,和自然生息依存相伴,既有生活的溫暖面,也存在生存殘酷處。
從現存來自席德進自己與他人的文字記載,1948年席德進來台後的生活略窺一二,嘉義生活教書之餘是古典音樂、藝文書籍陪伴,在繪畫之外多涵養藝文素養,以及「從自然中去抓出一些東西」,是來自恩師林風眠(1900-1991)的期勉。教學上他直言是學生畫筆更真摯於他,促使他更直面自然觀察自然,嘗試讓自己的彩筆更貼近南台灣的風土色彩。藝專同窗木心(1927-2011)在〈此岸的克利斯朵夫〉生動記述當年與席德進同居嘉義的那段時光, 讓我們見得青澀的文藝青年,初出茅廬在異鄉,融入當地生活,遊歷鄰近鄉里,以稚氣未脫的青春男學生和校園、田園山景為師,嘗試寫生出那片土地上自然的鮮明與人物的純樸。油畫《上裸男孩》、《學生像》,在原先學院訓練以纖細筆調製造柔美感性氛圍之外,更加重嘗試了肌膚結實、神情質樸的鄉土感。
1952年席德進辭去教職,定居台北。1960年代中葉以前的台北,相較南部有豐富的藝文和娛樂生活,以及熱絡的人際往來,但在城郊地區仍保有農村的景觀與生活。初期在城南賃居,大學校園與鄰近街道的景觀、郊野的農家生活、萬新鐵路的風光,成為他生活中熟悉的一部分,同時和樸實勞動的鄉人、豢養的禽鳥牲畜比鄰而居,重溫童年的生活記憶。多元的城市景觀、更多的藝文活動與對話,更重要的是駐台外籍人士的購畫,讓席德進逐步站穩專職藝術家生活。然而席德進心底,還藏有更大的藝術夢:前進藝術之都巴黎。
前進巴黎並非順遂,最終於1962年獲得美國國務院的邀請訪美遊歷之便,在1963年圓了巴黎夢,在巴黎定居至1966年。這段美國與歐洲的生活,他拜訪各博物館、展覽會,親炙西洋繪畫史上的經典名作,也接受最新藝壇潮流的洗禮,各國名勝也留下足跡,這段時間不僅繼續水彩素描的寫生和油畫的創作,他也持續將歐美藝訊與見聞,化為一篇篇文章,傳遞回資訊仍屬封閉的台灣,最後這些文章書簡陸續匯集為書籍出版。客居異國的孤旅,看得越多反思也越多,一趟趟的各國浪遊,他越發確證藝術家及其作品與生活風土的緊密關聯, 越發急迫敦促自己回到熟悉的土地台灣。 1966年,席德進回到台北,從此更深入這片土地的文化內質,且成果豐碩。
重回台北,他喜見北門的巍峨優美,卻也體察時代人心的思遷,使許多體現傳統美好的建築,瀕臨拆除告危。見識過歐洲歷久彌新的古都老城,了解這些被視為過時、落後的建築,實則維繫了傳統民族文化的傳承,並且增加了都市景觀的多元和文化色彩。因此他倡議彰化孔廟、金門古聚落的保存,更參與林安泰古宅存廢與否的激戰。 古厝或典雅或優美的屋脊、沉靜肅穆的黑瓦磚紅量體,無論是以水彩、水墨或油畫表現,成為他作品中一再出現的鄉愁。像是和時間賽跑般,他勤跑各地鄉野,以攝影、畫筆留下傳統民間建築的田野調查,也同時考察與收藏空間裡與生活休戚與共的民間藝術。更透過在大學和自宅的幻燈片欣賞和文章專欄撰寫方式,讓青年學子回頭去重看中國建築的博大精深,而他的自宅畫室儼然就是民間藝術寶庫。建築史論者李乾朗(1949-)當年著實驚訝於一個藝術家的古建築觀察如此細膩豐富,也同席氏多次探訪已為人遺忘的古建築、老巷弄、舊群落,為台灣傳統建築留下紀錄。
在台灣的再生活,席德進依舊以台北為中心,生活有滋有味,古典與熱門音樂、電影、現代舞蹈、展覽、咖啡館等活動充實著他的日常,也不斷滋養其藝事與思考,參照1971年的一篇日常札記與國美館現存粉彩畫,我們不斷印證生活中無處不是他的繪畫鍛鍊場:「從我後窗望去,每天都是那些勤奮的工人在修建樓房…他們在這大熱天的都市中顯得矯健而快樂。」 在油性簽字筆速寫和粉彩畫中,我們可感受席氏熱切拿起畫筆快速捕捉工事場景中勞動者形色色的瞬間身姿型態和動作,畫幅中似乎洋溢勞動者間的吆喝呼喊和動作聲響。
於是,回顧席德進的創作,大量的風景、人物、古建築、民間藝品、花卉、動物禽鳥,甚至靜物等,有水彩習作或素描速寫,非常多出自寫生的手稿,同時也有些再製作為油畫創作,在在說明了藝術家的創作來自眼前的自然,依據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真實生活中的大塊文章或平凡瑣事,席德進總捕捉出光采處。生活與自然,成為其創作的來源。席德進將之提煉為藝術,留下正向的善美歡樂,也有蕭瑟的蒼茫孤寂。從自然與生活環境裡找尋題材和內容,是席德進創作的依歸。即便是1957至1962年間一批為數不多的抽象表現畫作,席德進也仍強調自然含括了一切,「抽象即自然,我的抽象畫,仍是像山水、岩石。」
2. 畫一種開路的畫
生活、自然和鄉土是席德進創作不變的根源,但他從未將自己侷限於眼前的成就,也不羈限自己于特定的媒材表現,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摸索、嘗試與革新中開路。嘉義生活是席德進自我變革的第一步,台北定居至出國前期間也有所變化,歐美旅居至歸國後的1960至1970年之間交激盪著現代激情,1970年至病逝前沉澱出鮮明的個人風格。1979年的《海山相照》濃縮具現了席氏在繪畫語彙面向上的個人風格,以及標示著啟新的意圖與理念。
1948年席德進從國立藝專畢業即來到不同過往生活經驗的亞熱帶島嶼台灣,在繪畫上首度經驗了全然不同以往的風土特質,南台灣烈日下的高彩度景觀、雨後蒸騰的雲霞,豐富強烈而變化多端的色彩光影,深深震撼他,卻也苦惱起如何就是無法使喚彩筆適切表現,七年的學院訓練竟無法傳達出眼前自然的蓬勃生機?不斷地、大量地在自然中寫生,是他直面困境的方法。他進行了大量的水彩風景練習,也不斷透過素描、速寫與油畫捕捉學生、幼童和鄉人的神韻姿態。水彩畫中色彩、用筆、水分、物象的拿捏掌握、可見摸索的痕跡,油畫人像也可見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畢卡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式風格的嘗試,並且試圖將柔美的學院調性朝向鄉野的泥土氣息靠近。對席德進來說這段如同砍掉重練的磨合,讓他嘗試脫去學院教條,自然是他的老師,教予他自由的畫法,「…我的畫裡產生了生機,不再是美麗的軀殼和如真物的殭屍。」
歷經觀看與再現的摸索磨合後,定居台北後的席德進,數年內即以風景和肖像畫於藝壇立有一席之地。當時的台北,有城市活絡的人際,也有田園牧歌的閑散,呈現在席氏橫跨水彩、油畫、素描、水墨等多種媒材的風景、市街、人物、肖像寫生寫真中。這一時期席德進受畢費(Bernard Buffet, 1928-1999)的震撼,加之過去風眠師的提點猶言在耳,席氏在線條上下功夫,書法練習不曾間斷,畫面上的線逐漸朝向強勁有力發展。而1961年陪同擅長城市街景表現的華裔水彩畫家曾景文(1911-2000)于台北作畫的經驗,席氏從中獲益良多——藝術家如何忠於自然又主宰自然。 以粗獷勁直的線條勾勒輔之堅實飽滿的色面搭配的席氏風格儼然成形,於是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捕捉挖掘當時台灣民間社會中人的韌性、無爭的質樸以及扎根鄉野土地中所散發的無窮生命光輝,如獲選參加1957年巴西聖保羅雙年展的《賣鵝者》(1956),一脫柔美線條,以較有力量的輪廓襯出務農者的剛毅樸實;描繪鄉人閑坐蹲踞長板凳上聆聽二胡演奏的《閒坐》(1957),線條更加粗重有力;而1962年完成的畢生鍾愛作品《紅衣少年》,更是以俐落的線條,強烈的色彩,形塑出炯炯有神,洋溢青春野性的青年,投射他情慾,以及對青春的愛戀。
然而,獲得認同迴響之際,席氏並不以此滿足。當1950年代末期國內醞釀了近十年的現代美術運動即將風起雲湧之時,席氏不僅率先為文支持、收藏,同時也進行了非具象的嘗試,約十年的時間中,席氏的非具象繪畫風格也呈現變化和融會。從館藏1959年的《抽象畫(編號71)》、《抽象畫(編號129)》作品可見以色彩的色面交織、筆觸的肌理層疊所營造之感性抒發。1962至1967年走出台灣,席德進作品的非具象表現,繼續邁前。異國接觸感受現代藝術潮流的更迭、飽覽歷史名作,洗禮是富足的,然而孤旅客宿,他更熱切回頭挖掘己身文化的根:「生活在異國,會更想與故里文化有所連結。」 吉美博物館(Musée Guimet)的大量中國傳統美術文物與書籍,成為慰藉其生活及創作的來源,他擷取自幼熟悉的民間造型圖像和色彩,賦予硬邊繪畫(Hard-edge painting)、歐普藝術(Op art)等風格,融會出東西元素交織、形式冷靜但色彩強烈的席氏現代抽象,如1965年的《媽祖》、《靈光》、《鳥》,這些作品反映他對藝術與時代、文化、生活的敏銳感受。回台後他持續這一系列的創作,1967年《抽象畫(編號1)》、《抽象畫(編號25)》、《船歌》、《廟》等作,擷取台灣傳統民宅的馬背、門扇型態、船身上的彩繪圖案、廟宇的飛燕種種元素形式,單純化、色塊化、誇張化,而色彩也是來自民間的高彩度對比,甚至漸層的塗繪手法也在廟宇彩繪中可見。另外在現成物上作畫,使之成為台灣普普的作品也嘗試製作,如《神像》(1968)。1969年,席德進發表「歌頌中國人」系列,在具象描繪的鄉土老者背後,搭配帶有硬邊或歐普意味的中國傳統建築局部,呈現出他心目中融合中西,既民族又現代的「現代中國畫」,從草根味提煉出與現代感相貫的共通性。
1970年代,席德進的作品沉靜了下來,在1971年發表的〈我的藝術與台灣〉,他自述自己漸漸往荒野、河畔去,遠離城市與人事,作品色彩不再繽紛,寥寥數筆的空茫蕭瑟似乎落入他以前反對的文人畫風格,這樣的轉變非他所能控制,也只能順著下去。但他接著肯定:「至少我找到了一個新的意境,沒有人將台灣的山水,現實的景物,轉化為文人畫,而將傳統與現實連接起來。」 他以水墨、水彩描繪近乎水天一色的河景、三兩支蘆葦、一二艘扁舟、幾隻雁鴨點綴在簡筆一二的洲岸間,通幅闃靜,何處是水哪裡是洲,以意會不言傳。這樣的蒼茫安靜,在描繪古宅院建築時,更是淋漓盡致:單純的墨黑、朱色、黛青等大面色彩,間或部分留白,在水份溶融間言簡意賅地展現了老宅於悠長歲月中,沉澱出莊嚴肅穆的大器,如《竹東彭屋》、《彰化永靖三餘堂》,以及金門古屋的采風。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筆下的台灣山水,大面渲染的層巒疊嶂,意無窮地指涉了高濕度氣候下山野平疇間的雲煙色相變幻,點綴其中的磚紅黑瓦農舍,讓山水空靈有了人的生活氣味。對於日常生活常見花卉的描寫,也見寫意空靈。水彩與水墨材質間的類同,他探得了共通語言。席氏優游於不同媒材、各類題材之間,盡顯通過長時間不同階段的繪畫變革探索,融會提煉了其藝術語言的精練,探進中國美學的堂奧,也致力貼近表現生活與土地真實。那是生活在台灣的現代畫家席德進的語言,因之,面對九份的山水,他說不能以傳統皴法表現。
3. 我的藝術就在這兒
1979年,《海山相照》中化約的色彩和筆法,傳達中國畫美學「重、大、拙、老、少」, 抽象性地傳達了瑞濱沿岸山海的雄奇神韻,對於「現代國畫」的全力探索正準備拉開序幕。也是於1979年,他與闊別三十年的恩師林風眠在香港重逢,並對林師提問:「為什麼三十年代的油畫家,最後回到水墨畫裡呢?」 林師笑而未語。三十年前林師的藝事啟發,發動了席氏的藝術修煉之路,他對林師的提問,未嘗不是正也朝向類似的回歸。
旅居國外的文化衝擊與反思,或許至為關鍵。席氏深入正視藝術家的創造與土地的連結之關係,不斷地探入鄉野進行民間藝術與傳統建築的采風,從中得出越古典越現代、傳統是內在的根源這樣的體悟,在漫長的探索創造旅程中,持續追索、定位何謂現代的、中國的畫家,何謂現代中國畫,融會貫通了東、西繪畫特點的兼容性,開創了獨具個人風格語彙的時代創作。開路的人在跨過一個又一個創作探尋,以回到自身文化的持續深耕,來回應時代。1980年病中的席德進組織了其他八位不同背景的創作者,舉辦「現代國畫試探展」。1981年在生命將盡之前,席德進說「如果我繼續畫下去,活到八、九十歲,也許可以把現代國畫帶到一個新境界也未可知。」 話語之中,這位思考實踐併行的開路者,相信生活在什麼樣的風土文化中,面對什麼樣的時代欲求,勇於追求突破的創作者,終將開展出真誠真實的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