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李乾朗
我在1972年認識席德進,聽他在淡江大學的演講,之後有許多機會由他號召幾個同好一起下鄉找古屋、看古屋,或是到他家參加大家輪流發表的古建築幻燈秀。我們到一座古屋前,各看自己喜愛的重點。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理解席德進為何鍾情於台灣陋巷中或鄉野中還殘存的一些古屋、古廟。
席德進在1950年代從嘉義搬往台北時,即常以畫市區熱鬧街巷與古廟為題,當時可能受到美國的華裔水彩畫家曾景文的影響,在畫中常不忘補入電線杆,商店五顏六色的招牌或雜亂的街道人群。
有「線條」的古建築才能吸引席德進的目光
席德進,〈金門小徑蔡宅〉,1977,水彩畫,56.0x76.0cm
我常聽到席德進強調他看古建築最重視「線條」,直到1974年我在金門服兵役,寄給他幾張金門古屋的照片,特別是有許多曲線和折線的屋脊,引起他高度的注意。1977年他得到一次訪問金門的機會,他特別到我介紹的「小徑蔡宅」去畫了一張水彩畫。畫中的古厝即是由上下起伏的曲線與折線所構成。看了這張畫,我們立刻理解,席德進心目中古屋中的「線條」是藉由屋頂門窗及牆角表現出來。
席德進雖然受到西洋繪畫的洗禮,他早年多畫油畫,但後來發現毛筆更能表現東方美學的韻味,毛筆中鋒之外,尤以篆書的線條,蘊藏剛直或柔軟的能量,席德進晚年因而勤練篆書。在古屋水彩畫中,他企圖尋找這種線條。除了上述的金門小徑蔡宅的小樓之外,在台灣苗栗苑裡有一座陳姓古屋的門樓,也深深地吸引席德進,他除了畫畫以外,並在門樓之下拍了一張照片留念。
席德進,〈苑裡房裡的門樓〉,待考,水彩畫,56.5x76.0cm
苗栗苑裡民宅的發現,不能不提1972年冬天的盛會,那年的12月底,由於文化大學建築系的林永源會長舉辦盛大的古蹟參訪活動,我特地邀請林衡道教授與席德進先生隨隊指導與講解。我們的巴士先到台中與台南,回程時經海線繞過鐵路西邊去苗栗苑裡看「房裡」小村落,我們的眼光被一座獨立的門樓吸引住。它由曲線、斜線、垂直線與水平線所組成,這即是席德進心目中具有篆書神韻的古屋線條。後來數年,我們有機會在苗栗、台中與南投一帶也發現一些造型頗為類似的門樓,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各異其趣。席德進也很欣賞霧峰林家萊園的圍牆,認為同樣具有高低起伏動態變化的線條。席德進最愛入畫的古屋,一般都具備書法的線條韻味,他認為這些線條是最富中國審美的精神。
1970年代台灣許多著名古屋廟宇紛紛入畫
席德進在1970年代畫許多台灣古屋,起初大多搭火車到中南部的大站,如台中、彰化、斗六、嘉義、新營、台南或高雄,下車後再轉計程車去尋找他心目中最美的古屋。有時也攜帶畫架與紙筆,遇到適當機會則當場寫生。例如中部的霧峰林家、筱雲山莊、社口林宅大夫第、永靖餘三館、后里毘盧禪寺、鹿港龍山寺、北港朝天宮等著名宅第或寺廟,均曾為其繪畫之主角。
1976年,我有一次與席德進到台中豐原附近看古屋,經過資料搜尋的指點,我們到社口參觀一座清代所建的「大夫第」,記得當時同行的還有設計師登琨豔。
社口大夫第的建築為二落四護龍的格局,正廳的供桌特別高大,材質上等,雕工亦精。當時到側院時,我們發現一座小樓閣,主人說是酒樓,大概是古時文人雅士吟詠詩詞的小樓。除了拍照片,席德進架起畫架,從畫袋中掏出紙筆,並盛了一瓶清水,他當時揮毫畫一幅四開大的水彩畫。
席德進,〈社口大夫第的小樓〉,待考,水彩畫,56.2x76.0cm
社口大夫第的側院,牆壁為白粉牆與屋簷斗栱樑木的深黑色形成極強的對比。我們後來的研究也明白為何牆壁用白灰牆的原因,因古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傍晚時刻,白牆仍可反射夕陽餘暉,也可延長工作時間。
席德進這張社口大夫第,用色不多,主要表現小樓含蓄微揚的屋頂曲線,席德進可能認為有隸書的韻味吧?大概畫了三十多分鐘即完成。這張水彩畫的構圖採用一點消點透視法,表現院子的水平深度及小樓高聳的垂直感,局部渲染並加入濃墨線條,他自己非常滿意。
席德進對台北北門印象深刻 北門意象豐富多次入畫
台北在清末光緒初年被清廷升格為台北府,派有知府來管轄這座城市,第三任知府陳星聚規劃建造城池,城牆為長方形,開闢東西南北及小南門共五座城門。其中小南門可通往板橋,板橋林家花園主人林維源為築城總理之一。也許是為了方便板橋的漳州移民出入,林家多捐建了一座小南門。
席德進,〈臺北北門〉,1968,水彩畫,38.7x56.0cm
席德進在1966年從歐美遊歷返台,有一回他坐三輪車經過台北市小南門,馬上被其充滿曲線的屋頂吸引了,他下車拍了一張幻燈片。可惜這些清代古老的城門在1966年之後被改建,小南門被改建為綠色琉璃瓦的宮殿式城門樓,再也引不起席德進的興趣。唯獨只有北門仍保存舊貌。
席德進曾畫過多次的台北北門,他早期畫的北門常將週邊有點雜亂的市景與店招牌也入畫。1970年代之後他只畫北門,這時的畫風明顯改變了,他特別強調北門屋脊向上起翹的線條、弧線與北門紅色厚牆形成了強烈對比。
北門的造型最有趣的是厚實的紅牆及屋頂,乍看之下頗像人臉,隨著氣候或晨昏光影而有些不同表情。紅牆上有三個洞,中央為圓孔,兩側為方洞。席德進所畫的北門,除了紅色牆壁外,他喜用黑色線條勾勒飛揚的燕尾屋脊,完全表現出書法筆鋒的精神。
席德進,〈臺北北門〉,1974,素描,32.3x41.5cm
台北北門朝北極星,可能因此之故,門額題為「承恩門」,即「為政以德如北辰,眾星拱之」。據文獻所載,當時出自廣東來的工匠之手,但如今我們卻未見到廣東或福建方面有類似造型的城門,北門自己有獨特面貌,也成為台北的象徵之一。
席德進,〈臺北北門〉,1975,水彩畫,75.9x56.2cm
席德進慧眼獨具 特愛永靖餘三館的靜謐之美
彰化平原在清代是台灣最富庶的地方,吸引閩南及粵東客家移民進入拓墾。日久產生文化融合現象,有些村莊閩客文化互相影響,反映在建築上則是閩南式的紅磚與客家式的白粉牆兼容並蓄,而永靖的陳氏古屋「餘三館」即是其中的代表作。1972年冬,席德進在林衡道的引介之下初次見到餘三館。
席德進,〈永靖餘三館(陳進士宅)〉,1978,水彩畫,56.5x76.0cm
餘三館在縱貫公路附近,當我們到達門樓前,馬上被一股寧靜而神秘的氣氛所吸引。這座古宅為清末光緒年間陳有光中秀才之後所建,其正廳有「明經進士」執事牌,一般人當成「進士第」。
席德進非常喜歡餘三館,除了宅第本身古樸的色彩與優美的線條外,陳宅的老太太也是席德進注意的人。1972年,我們初次進入陳宅時,陳老太太在家,她一身黑色傳統服裝,並梳一個圓髻在腦後,十足漢人古老而典雅的打扮,令人覺得去古不遠,席德進為老太太畫了一幅畫像。
席德進,〈鄉下老婦〉,待考,油畫,62.0x76.5cm
過了不久,席德進約我又去了一次,這次人少,反而有更多時間仔細欣賞餘三館。我們在房間內看到古典的書卷窗,也看到一座「紅眠床」。這座有屋頂的精美古床,是1896年乙未割台之後,近衛師因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行車至永靖時,進駐餘三館所用,因而日治時期被列為受保護的文物,才能保存至今。
席德進畫餘三館有多次,大都是從正面看,當下午去時,陽光在屋後,反而有逆光的氣氛,庭院在陰影籠罩之下,反而散發靜謐之美,特別是屋後有幾株老樹,成為古宅的靠山,而正廳前的軒亭,柱子為梭柱,中央略粗於上下端,線條亦富書法味道,頗合於席德進追求的審美趣味。
席德進畫林園寫意又寫實 為板橋林家花園留下鮮活見證
席德進,〈牆門〉,1977,水彩畫,56.3x76.0cm
席德進,〈古物〉,待考,素描,36.6x26.8cm
板橋林家花園是台灣清代首富之家林本源所建的庭園,林家先建巨大的宅第,後來為了子女的教育,聘請西席呂西村與謝琯樵來台,第一座建築選在宅第之後,稱為汲古書屋,是蒐集善本書的書房。至林維源時代才大事擴建庭園。其中定靜堂前左右的一對圓洞門成為明顯的標誌,吸引許多畫家前去寫生。
席德進,〈林家花園月洞門〉,待考,水彩畫,56.5x76.0cm
席德進常去板橋林家花園,他除了畫畫,也仔細欣賞其建築,他畫林家花園很多景色,包括五落大厝、三角亭、八角門及圓門。圓門在1970年代略有缺損,其中一座完全倒塌,另一座的牆頭塌下一角,席德進所畫的即是殘存的這一座。
圓洞門又稱為月洞門,它的直徑比一般人高,所以我們走過去不會碰到頭。圓洞門為石雕構成,左右牆體特別用紅磚砌成,外觀再塗上白灰泥,牆頂有如屋脊。左右還有複雜的蝴蝶及蝙蝠窗,與圓洞門的單純幾何形構成明顯對比。席德進特別以黑色線條表現其對比趣味!
席德進畫這座圓洞門採用局部構圖,他並未將蝴蝶窗完整畫出,而白牆有一部分剝落,可見內部紅磚,並且四周長滿雜草樹木,一派荒涼之感,這是1970年代真實的林家花園景象!為當年失修的林家花園作了鮮活的歷史見證。
小結
或許是早年對家鄉古屋的印象與生活體驗,使得席德進對漢式古建築比起一般人有著更深刻的體會與鑑賞能力。而得自家鄉四川南部縣的風土記憶,類似的氣候與豐沛水氣產生的氤氳氛圍,民居紅瓦與白牆的印記,無形中勾起他對台灣古建築的追尋與徘徊,並且不由的寄情其間,下筆成畫,所畫古建築翩然灑脫自成一家。席德進以其繽紛水墨描繪臺灣古建築之風韻堪稱一絕,誠為台灣之福,我們應該懂得珍視他的畫作,並且透過他獨具的慧眼,認識與珍愛台灣的古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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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與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