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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有藝思|【主題:食】長大的滋味

撰文 / 陳靜宜

人為什麼要長大?有時我會想著這個問題,等到年近半百才找到自已的答案,那就是過往發生在生命中當下不明不白的事,必須等到時間的沈澱——越重大的事就需要越久的沉澱,總要到那某一天突然頓悟,「喔,原來如此!」那時才清楚曾經的發生,是生命要帶給我們的學習。 

 

父親早逝,母親需要到外地工作,童年時我曾寄住在小阿姨家,母親要我喊她「萬姨」,長大後才知道那個字讀「屘(Ban)」,是台語中老么的意思。一天,屘姨打了芭樂汁給家人喝,我也分到一杯,那是土芭樂,不是1980年代竄紅、又硬又壯碩的泰國芭樂,那是我第一次喝到芭樂汁,驚訝世界上怎麼有那麼濃稠又清香芬芳的果汁?!喝完後我還想要,屘姨便說沒有了。聰明如我,看到飯桌上明明還有數顆芭樂,卻說白話,想必不是一家人才不肯分我,幼年的我哭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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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水龍,〈水果〉,1954,油畫,53.0x45.5cm 

屘姨自然意識到我是個有心眼的孩子,便將我拉到一旁悄聲說,「那個雖然也是芭樂,不過還太生,得等到軟了才能打汁。」我安靜下來,原來許多事是要透過等待,等待因緣俱足,等待的必要元素是時間,時間可以讓芭樂變柔軟,散發出自然迷人的芳香,過往生命的經歷,只教會我要如同芭樂一般堅硬才能保護自己,沒人教我要柔軟,隨著年歲漸長才發現,柔軟是一輩子的功課啊! 

 

長大後,我是租屋一族,租屋時有兩項重點條件:一是要有廚房、二是要靠近傳統菜市場。人的文明起源是火,生活在灰冷的水泥城市裡,有限的租金,屋況都不理想,若連個火爐都沒有,該怎麼活得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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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智,〈市場一角〉,1998,水彩畫,112.0x162.0cm 

人不能不吃,傳統市場關係到食材,每當市場攤子用竿子撐開草綠色的遮陽布,我像躲在荷葉下的青蛙,一攤跳過一攤般快樂。經過水果攤,看見果販把蓮霧果臍朝上(我覺得蓮霧像鼻子,總喜歡把果臍叫鼻孔),看它四片花萼平整、底部凹陷,彷彿在告訴人們「你瞧瞧,我有多甜!」販子舉起一籃蓮霧,從丹田裡發出「一籃一百!要買要快!」叫賣聲,直像從土地裡冒出來,扎實而響亮,讓在生活夾縫裡求存的我,找到一整天的力量,這是量販超市所沒有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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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柏川,〈蓮霧〉,1952,油畫,32.3x39.0cm 

市場裡往往錯落著麵攤,雖然很多人把吃麵當作早點,不過位於市場裡的麵攤,部份存在的原因,是為了服務市場裡攤販們的。菜販、肉販沒空準備吃的,就近在麵攤唏哩呼嚕來上一碗,填飽肚子再趕去張羅攤子,總而言之,是一種攤販照顧攤販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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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德進,〈麵攤〉,1957,水彩畫,38.2x56.0cm 

蘆洲湧蓮寺菜市場內外就有一、二十家摵仔麵店,我愛來碗摵仔湯麵配黑白切,要能過我這關的,第一是要美,麵能扣到碗裡聚攏成一座麵丘,按理說只要水甩得夠乾就能成形,然而多數店家求快不講究,一打熱湯麵就散了,散漫無序。 

第二關是鹼麵彈性,我發現有幾家店麵條帶有嚼勁,不同於多數店家浮腫乏力,一問之下才知道,多數店家跟麵廠拿的是燙好的熟麵,這麵直接以冰水冰鎮,雖能達到瞬間降溫,濕氣卻持續留在麵芯,變得軟疲。而這家店拿的是八分熟、用傳統風扇吹涼的麵條,表面水份被吹乾而不滲入麵體,雖然耗時、價格又貴上兩成,但懂麵的人一吃便了然於心。長大後發現,事情不能光看表面,無心的人來看,什麼都差不多;而有心的人來看,便能從中發現堅持的意義以及美好。 

在市場裡走動久了,慢慢也會發現一些人的連結,菜市場裡有些家族攤位,像是兄妹檔、母子檔。例如:台北南門市場還沒拆之前,有一間魚攤跟一間賣火鍋料的是兄妹檔;台南水仙宮菜市場裡,老三阿俊開魚湯店、老二阿賓守魚攤,母親開服飾店,一家人天天在市場裡碰面。 

 

魚湯是臺南人的早餐,現煮現吃最清鮮,而我買魚不是看魚眼睛而是看人眼睛,我怕魚眼發亮是造假,因此買魚時會跟魚販多聊幾句,從他提到魚時眼神的熱切程度,便能知道能否跟這人買魚。台南一攤與我相熟的魚販,一家兩代人都愛海釣,現釣現賣,一提到魚,魚販整個眼神都亮了起來,若想買回家烹煮,他會殷切交待你如何待魚最好,怎麼保存、處理、烹煮,一副像在嫁女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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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美味〉,待考,版畫,57.0x32.0cm 

 

小時候,母親偶爾會帶我上市場,只是嫌我礙事,便把我「寄放」在賣魚湯攤子上,並幫我點了魚頭。攤販婆婆訝異問:「她還這麼小,點魚頭給她吃?」我媽回說:「沒關係啦,我去去就回來。」我媽算計得精,點魚肚我大概吃個五分鐘就按捺不住,點魚頭至少可以撐個十五分鐘,她採買的時間也就能寬鬆些。 

這魚頭外有層彈脆薄膜,有點像魚頭的保鮮膜,翻開這層才算是正式吃魚頭的開始。接下來,用筷子戳掏出魚眼,連同眼窩裡水晶體之類,帶點黏液與糊狀物,吸吮之後只剩透明的凹殼與白色眼珠子。用牙刮下眼珠白色外層,口感粉粉的,刮除白膜的眼珠子變有薄霧般的透明感。大人說這富有鈣質,吃了會變聰明,大概就是吃眼明目的概念,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至今依然存疑。 

而在家中,當母親把蒸魚端上桌時,她總先把魚眼掏到姊姊碗裡,我內心暗暗不平,明明都是女兒,為什麼先給姊姊?一次,終於忍不住抗議:「媽,你就是偏心。」母親說:「哪有偏心,魚另一邊也有眼珠啊。」她使上筷子想證明,讓朝底的魚翻臉,眼珠子卻早掉到蒸汁裡,我哇哇大哭,「沒眼珠的,我不吃。」現在想想,這種完美主義性格,讓我往後的人生吃足了苦頭。 

姊姊從小經常熬夜唸書,但考試還是不理想;我智商超過一百三十,國小就被分發到資優班,生性機靈,母親明白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那魚眼象徵一位母親說不出口的焦慮與疼惜,直到長大才想通,那不是偏心而是擔心。 

然而聰明就過得好嗎?倒不盡然,我只有小聰明,路總抄捷徑走,從眼下看是圖方便,然而長大後才知道,近路有時比原路更遠。有人說:「人一生擁有多少財富是注定的。」我認為,人一輩子要受多少苦也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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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佛庭,〈苦瓜圖〉,1975,水墨,107.0x34.0cm 

我年輕時不喜歡苦瓜,它外型還像長了蕁麻疹,連拿都嫌棄;吃的時候還要把膜刮得乾淨,瓜肉都薄可透光,這才安心不留苦味。生命中遇到討厭的人、不願做的事,能閃則閃、能逃就逃,反正大不了離職、大不了封鎖、大不了分手,眼不見為淨,老死不相往來。 

 

討厭的食物以不同的方式烹調,或許就可能有新發現,我在一堂課上學到有一種叫做「葫蘆巴」的辛香料,它的特質是苦澀,聽起來是缺點,卻能借力使力,烘烤過後會轉成堅果味,加到結構複雜的菜餚裡,還能提供味覺短暫的休息。苦味就是苦味,味道裡的酸甜苦辣鹹澀,少了一味就不完整,日本人會把秋刀魚內臟稱為大人味,也就是生命有一定的經歷,才懂得欣賞苦味回甘的美好。 

所有逃開的關係,總會在不同時間點、不同的對象,以相同的狀態重新出現,代表沒考過的試就是要補考,我終於明白,即使人我大不同,還是可以找到合作方式,乍看葫蘆巴只是葫蘆巴,若能不避開,共同經歷烘烤過程,必然會被對方散發的堅果氣味所深深著迷。 

 

那天在菜市場,把苦瓜拿在手上細看,不知怎麼,卻發現外皮晶瑩滑亮,一顆顆的突起物像是一串串色澤華美的珍珠,讓人愛不釋手,做成苦瓜排骨湯、鳳梨苦瓜雞、苦瓜鑲肉,還是鹹蛋苦瓜,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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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苦瓜近照。(陳靜宜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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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更新日期:2024年4月24日 西元2021年 版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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