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吳欣怡、陳嬿晴、黃歆、鄭婷,監修/蔣伯欣
行為與動勢(抽象及相關詞彙)
本子題為抽象與書寫的形式,亦指涉由造型過程的活動及其衍生概念,將涵蓋下列關鍵詞:抽象、書法、書寫、速寫、動勢(gesture)、動態、運動、動力藝術、行為、行動、痕跡、移動、複製、時間性等。
臺灣早期的書畫,帶有「閩習」具有的「狂野」氣質。擅長鵝群體草書及竹葉體楷書的林朝英,常見狂草奇秀豪放的筆意,其恣意狂放的用筆,引領了一代書畫風潮,尾崎秀貞評為「臺灣二百五十年間唯一之藝術家」。〈草書鵝群書〉便為林氏狂草代表作,整體筆墨神態飛舞,飛白筆調穿插其中,略帶有道教符咒書寫的造型表徵,或可被視為文字與圖像的巧妙融合方式。
林朝英,〈草書鵝群書〉,待考,書法,31x556 cm
抽象藝術在二次大戰後被視為「最能揭示(而非再現)人性真實」的藝術,因此非形象主義畫家多以行動性的厚塗顏料,穿刺或破壞畫布,留下畫面上的豐富肌理,帶有戰爭創傷性的象徵意涵。在臺灣在經歷二戰的「戰後」,分別指涉太平洋戰爭、國共內戰兩種不同脈絡的遺緒,以及冷戰、越戰所形成的現代性。對此,前文已談及本省籍畫家「MOUVE美術集團」的現代主義宣言,與莊世和在大東亞戰爭期所承載的前衛實踐。至於渡海來臺畫家,則以李仲生的前衛藝術觀,影響臺灣畫壇最為深遠。
戰後初期曾在國際藝壇受到矚目的華人藝術家趙無極,曾在1958年過境香港,引起旋風。他的〈抽象畫〉(1969)結合了狂草般的書寫性之筆。畫面重心為筆刷運行之跡,層層堆疊交融,乾擦與濕厚的黑褐色為此作陰暗面,運筆短而精、雄渾有力,構成畫面的「實」;白色色面由實心滿佈至草寫亂筆,長而細碎,為趙氏欲營造的「留白」,構成畫面的「空」,其象徵著水、風與運勢流轉。
趙無極,〈抽象畫〉,1969,油畫,200.5 x 300.5 cm
曾與趙無極同在杭州藝專任教的李仲生對臺灣影響更為深遠。根據他留存於本館的手稿,李仲生所稱的「現代繪畫」等同於「前衛藝術」,包括了「造型的抽象主義美術」[1]與重視「自動性技法」的超現實主義,同時還包括造形力學(spannug):擴張、伸展、動力、緊張、收縮等由克利(Paul Klee, 1879-1940)、莫荷里那基(László Moholy-Nagy, 1895-1946)、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在包浩斯所發展出的理念語意,以及達達主義與超現實的物體(object)使用。[2]他的創作注重內心世界,將其肉眼所見轉化為抽象感知,使具體的形象成為「畫因」(motif),再以自動性繪畫(automatism)的方式抒發於畫布上,構成各種動勢的集結。
李仲生,〈作品057〉,1983,油畫,73.0 x 53.0 cm
以光的形與色為題,林克恭的人體畫由寫實的「形符」邁向抽象與半抽象間的「意符」,其多彩的構成、交界線的模糊即為根植於內心的抒情抽象表現。〈人體〉(1968)一作中,裸膚的女體為綠色調背景包圍,可見其臀部至腳的優美曲線;由頭部延伸而下的則是黑色過渡至紅色之色面,猶如及腰長髮與紅色面紗,三者於豐富的色彩層次中,隨著筆觸牽引擺動,使全幅在高彩的調子中達到和諧的韻律性。
林克恭,〈人體〉,1968,油畫,72.5 x 60.5 cm
同樣重視光的律動,1960年代初的蕭勤,作品由油畫改採墨水(而非作為東方媒材的「水墨」)與不透明水彩施作在不打底的棉布上,以近乎本能的方式留下思維的痕跡。這種作法,亦與新寫實主義Nouveau réalisme)在米蘭藝術界的脈動接近,意即將創作媒材還原為物、進一步挪用現實以呈顯真實。如同弗朗茨‧克萊恩(Franz Kline, 1910-1962)以火作畫,他所揭示的真實,一方面是由能量與光所製造,二方面則將媒材去物質化,藉由非物質性的無形無狀,將藝術創作轉向對虛空(void)的探索。同時,蕭勤也開始接觸老莊思想,將中國的空靈哲思進一步與西方藝術的最新概念結合起來。作品畫面中的墨水恣意運轉流動,往往很機遇性地在大幅的留白之外,留下帶有對比性或調和性的造型表現,如顏料的透明/不透明,空間的內/外、虛/實、動/靜,可看出蕭勤不同於早期東方藝術家對西方藝術的形式模仿,也一改過去如同非形象主義者追求本體論的現實,而是從動態連結各種概念。[3]
蕭勤,〈度大限- 121〉,1992,油畫,180.0 x 198.0 cm
就此而言,李元佳的〈作品三〉(1962),也是律動、時間的動態痕跡,從觀念出發,亦可作為某種當代性的起點。
李元佳,〈作品三〉,1962,複合媒材,24.0 x 137.5 cm
同時期,劉國松〈地球何許之3〉(1969)以拼貼(collage)的技法將其撕畫張貼於紙上,形成天體的「圓」,疏密纖細的肌理中,可見光影的幽玄;畫面下方則以撕紙技巧結合狂草般的運筆,遒勁之力形塑了飛白的輪廓邊際。
劉國松,〈地球何許之3〉,1969,水墨,133.8 x77.8 cm
而陳庭詩1970年獲第一屆「韓國國際版畫雙年展」首獎的〈蟄#1〉,以刀刻畫於蔗版,上油墨、放上棉紙、用厚玻璃紙鎮搓印而成,畫面中央的圓形形體作為視覺重心,塊面上呈現如裂紋般的白色肌理,版畫作品的壓印裂痕,皆是取自對甲骨碎片的形狀、卜紋的興趣,從造型元素上,提取調度傳統藝術的部分形式,形成動態痕跡的移動與整合。
陳庭詩,〈蟄#1〉,1969,版畫,119.5 x177.0 cm
楊英風〈龍嘯太虛〉(1994)亦為傳統文化符碼融合現代媒材的典型力作,龍具有「萬變力量之源」的傳統意涵,此作以書寫性線條構成動態性的「莫比斯環」,使之成翻轉的帶狀,頭尾間銜住一個「圓」,與龍體的「方」形成陰陽合一的美學。
楊英風,〈龍嘯太虛〉,1994,雕塑,204.0 x 207.0 x 90.0 cm
相似的議題,從傳統跨接當代的傑作,是許雨仁2000年發展「細筆系列」的〈誰願‧誰願‧花種種飄然然時間帶著死亡的旗子〉,他完全使用乾墨入筆,大面積的留白,纖細筆線與不連續的形體。此作繪有花葉殘枝、山石與三角形旗子,上下平衡相襯,不斷重複,指涉的是普遍的生命個體,同時也是許氏微觀世界中不斷自我組織的狀態,直線、斜線、留白、幾何、立體共構了他自身獨特的山水意象,也隱含著坦然面對死亡與生命無常的獨特見解。
許雨仁,〈誰願.誰願.花種種飄然然時間帶著死亡的旗子〉,2001,複合媒材,254.0 x 65.0 cm
在當代藝術領域,還有袁廣鳴〈城市失格—西門町白日〉(2002),以西門町為定點,花費數月拍攝數百張照片,將沒有人車的局部影像,以數位方法重疊與拼貼,並修整至畫面呈現無人無車的情境之中。在原來熙來人往的西門町街頭,袁廣鳴將坐落不同時間的影像共同複合於此,成為由真實片段所拼湊的虛構影像,將原來熟悉的西門町陌異化(defamiliarization),以缺席的方式,反向探討城市在現代社會中的空間本質。
袁廣鳴,〈城市失格-西門町白日〉,2002,複合媒材,313.0x 250.0 cm
同樣從文化角度探究個人情境的李明維,其〈四重奏計畫〉(2005)為空間音響裝置,以聆聽取代觀看,四座電視螢幕分別播映不同樂器的音樂演奏者,使四項樂器能和諧不受干擾地留下純粹的聲音,合奏音樂家德佛札克(Antonin Dvora, 1841-1904)的《新世紀交響曲》,以隱喻李明維自身與美國文化相互衝突又逐漸融合的過程。
李明維,〈四重奏計畫〉,2005,新媒體藝術,6分50秒
李銘盛〈身高150公分的李銘盛︰1981-1998行為藝術作品〉(1998)則皆為移動下的行為影像檔案。為李銘盛於1981至1998年部分作品的紀錄集合,在解嚴前後的1980年代,李銘盛在臺北街頭與臺灣各地以身體為工具,進行體制批判和環境省思的行為藝術,身體即是作品的材料,以此抵抗與反省社會體制與環境現象。
李銘盛,〈身高150公分的李銘盛︰1981-1998行為藝術作品〉,1998,概念藝術紀錄,尺寸依空間而定
同樣批判社會的姚瑞中,其〈獸身供養紀念碑〉(2000)由十五件攝影聚合而成的大型牆面,這些看來荒誕的攝影,皆取材自臺灣實地情境,一隻巨獸將頭顱探入其中,遊走於虛構與真實之間,批判慾望與消費社會。
姚瑞中,〈獸身供養紀念碑〉,2000,複合媒材,398.0 x 850.0 x 300.0 cm
另一位行為藝術家石晉華則走向內省的路徑,〈走筆〉(2012)為石晉華持筆在白紙或白牆上,劃下一條條不歸則線段,並持續反覆塗畫,直至筆心全然耗盡為止。每條筆線痕跡的深淺、筆觸的輕重或碎屑的多寡,不僅包裹著行為進行當下,藝術家細微的身體狀態,也呈現鉛筆在逐漸耗盡下產生的物理變化,以此象徵萬事萬物的無盡拋擲與消長。
石晉華,〈走筆#122〉,2012,觀念藝術,210x 150 cm(畫心),42 x 91 cm(文件)
年輕一輩的行為藝術家崔廣宇,在其作品〈天降甘霖〉(1997)中,崔廣宇置身大片斑駁、滿佈鏽色的水泥牆面前,中央有條從牆上延伸至地面的白線,藝術家必須不斷跨越白線、持續左右來回跳動,以閃躲從天而降的大量棄物。透過荒誕的行動安排,呈現在條紋空間裡,如機械般反應的僵化身體,並揭示置身其中、稍有不慎便可能發生的重重危險,以此質疑龐大的社會系統與運作機制。
崔廣宇,〈天降甘霖〉,1997,新媒體藝術,1分01秒
自2007年起,拉黑子‧達立夫開始進行「Fali-yos颱風計畫」(2010),循著颱風必經路徑與南島民族的遷徙路線,不僅沿途拍攝當地影像,同時也撿拾颱風過境遺留海灘的數千支拖鞋,藝術家將這些不成對的拖鞋,依序鋪排於長滿茂盛綠草的曾文溪畔,形成一條由拖鞋構成的新路徑。藉由漂流的拖鞋與其所承載的記憶,象徵南島民族無盡的漂流與遷移,整體行動也是一場藝術家探尋自我、省思生態的旅程。
拉黑子‧達立夫,〈Fali-yos 颱風計畫-消失後的入侵(錄像)〉,2010,新媒體藝術,7分44秒
綜上所述,動勢的課題可追溯臺灣墾拓時期的狂野氣質,其後書法的抒情與抽象,皆能從造型藝術的動態與力量中,擷取形式的美感,造就了許多從傳統出發的抽象藝術作品。而當代藝術家則重視行為與痕跡,探究主體的形塑與缺席,以回應當前社會的種種面貌。
[1]「造型的抽象主義美術」一詞為李仲生本人的用語,由他的舉例可知,皆為戰前抽象藝術的範疇,不可與戰後的抽象表現主義混為一談。
[2]引自蔣伯欣,〈以色賦形:重探蕭勤現代繪畫觀的形成〉,http://art.csu.edu.tw/exhibition/1041211-1050115/literature.html(閱覽於2021.1.25)
[3]引自蔣伯欣,〈以色賦形:重探蕭勤現代繪畫觀的形成〉,http://art.csu.edu.tw/exhibition/1041211-1050115/literature.html(閱覽於20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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